在历史与现实中,常常会有一些以煊赫的家世和富贵的资财而自傲于世的人,但如果剥去他们的光环,便不难发现其内心的伧俗。而一个真正精神充盈的人,无论其出身如何卑微、生活如何清贫、境遇如何寂寥,我们也终会发现他的气质华美与高贵,而烛照其英雄本色的点点薪火,往往便是他们拼尽生命全力耕耘于兹的诗文书画。或如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的杜工部之史诗,或如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”的曹雪芹之文章,或如徐青藤、垢道人、黄宾虹诸人“墨点无有泪点多”之绘画。
赖少其的全面修养和多才多艺在当代画坛是公认的,在诗文、版画、书法、篆刻甚至油画等方面皆极有成就。然而,今天看来,这些只不过是赖少其艺术道路上渐行渐远、渐登渐高的一个个台阶。而最能代表其成就的,无疑是他在中国画领域的非凡创造。赖少其浸淫于中国画,凡半个世纪。若从其20世纪50年代末学习传统算起,至80年代末大约是40年不到的时间。40年,对于急功近利者真是太漫长了。40年,对于志存高远的艺术家来说往往不过是“天地之一瞬”。这期间赖少其完成了“筑基”、“借古开道”和“墨非蒙养不灵,笔非生活不神”(石涛语)“立格”的三个阶段。在他所临写的“新安诸家”及唐寅、龚贤、戴本孝、石涛、金农等人的墨迹中,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批精到传神的佳作,更要注意到赖少其对古典精神的虔敬与深刻的理解。另外我们还注意到,赖少其虽然打下了坚实的传统基础,但在以后的岁月中,从未中辍对传统的临习,对传统自始至终心存敬畏。自上世纪70年代后期,赖少其得以亲近比“五岳”更为神奇的黄山,这座奇山对于赖少其既是师友,亦是情人。数次登临,赖少其沉缅于峰谷云海,黄山亦“荐灵于斯人”。《黄山飞瀑》、《有泉万壑响》、《秋山红叶图》、《万松图》等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。不过也有学者认为,赖少其此时笔下的黄山“形过于神,笔优于墨,尚是‘师造化’‘法自然’的产物,还未达到‘中得心源’的‘师心自用’的化境”(见觉公《关于赖少其的绘画》)。但我们更应看到赖少其此时笔下的黄山,既非石涛之“得其肉”,亦非渐江上人之“得其骨”,而是既得形貌,也得神髓,格调非凡。关于赖少其绘画中诗性气质,画家范曾看得非常清楚:“我们要欣赏赖少其先生的画,首先就得弄清楚从倪云林到程邃、到黄宾虹这一条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……我喜欢境界高远,气质华美、韵味深邃的充满诗情的作品,这样的山水画,为我们的心灵展开了另一个广阔的天地。山水画越带有理想主义,就越能透露东方艺术的灵魂,在现代中国山水画的画坛上,赖少其追求的正是这一点。”范曾的结论是“赖公笔底无娇妍”。此时的赖少其山水画虽为黄山传神写照,却也正是为自己的艺术确立品格。在赖少其“黄山画”的大块文章中,无论是密处、疏处,我们都可读到古拙、生涩、天真、淳厚的诗思与优美。
赖少其的衰年变法,使他的“精神”觅到了遥远与玄秘的中国画“精神”的渊层。由中返西、由西及中,中西融汇,深识中国“墨”理与直入书道堂奥又于西画印象派悟得“色彩灿烂”,让艺术最终映射出艺术家的智慧妙心,赖少其的伟大之处即在于此。中国画的精神在于混沌“道心”与幽奥“诗性”,笔墨精神的传达端赖艺术家的澄明心性,唯有无染无拘的灵慧妙心方能“因心造境”“得大自在”而“同造化之妙,齐造化之功”。赖少其的衰年“病笔”幻化出的一片灿烂正是他光明心性的映射。不矫作、不萎糜、不小气、一纸云烟、苍苍茫茫。
赖少其的伟大正在于他艺术的厚重与深沉,他的那些不大的画儿总有一股雄深、恣肆、灵逸的气韵脱出纸面,直指人心,让你目瞪口呆,如是的审美经验似乎从未在时下的山水造境中遭遇过,因而不能不让人默然冥想。